邯鄲眜:書同文的見證者
杜 杰
杜杰,邯鄲學院客座教授,邯鄲市作協(xié)理事,終南印社社員,趙都印社副秘書長邯鄲。篆刻作品多次參加全國展賽,被多家媒體刊用。潛心古璽印、銅鏡和趙文化研究,文章發(fā)表于《印學研究》《社會科學論壇》《邯鄲學院學報》《藝術中國》《書法報》《先秦史學會第十屆年會暨荀子與趙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文集》《新時代趙文化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等,出版《緣閑堂古璽印輯存》一書。
一枚古印,在映入你眼里的時候,一種歷史的況味便油然而生邯鄲。它與我們,隔著兩千多年的光陰,一身的秦時明月,沉重的長吁短嘆……
這就是我揣摩許久的“邯鄲眜”印,秦私印,復姓“邯鄲”、名“眜”邯鄲。印為銅質,鼻鈕,通高1.15厘米,印面1.35×1.35厘米,收錄于《緣閑堂古璽印輯存》。印式很有趣,“邯鄲”二字分開排列,“邯”獨占一行,“鄲”與“眜”并肩而立,共享一行,卻又江山平分,各占一格。這種富有情趣的排列印式只有在秦印中出現(xiàn)。據傳此印最早出現(xiàn)于西安。
一
西安地處關中平原中部,北瀕渭河,南依秦嶺,八水潤長安,是吉印通國教科文組織于19*1年確定的“世界歷史名城”,中吉印通明的發(fā)祥地之一,絲綢之路的起點邯鄲。歷史上先后有十多個王朝在此建都。秦都咸陽即在今西安境內,“荊軻刺秦王”和著名的成語典故“完璧歸趙”也都發(fā)生在這里。
古代凡持印者,均為有一定身份之人邯鄲。“邯鄲眜”印,該是當年一位邯鄲人在秦都謀職,類似于今天的“北漂”,業(yè)績還不錯,持印便是佐證。
歷史上的秦與趙,有扯不清的瓜葛邯鄲。今天,我們以一枚古印丈量歷史的長度。兩千多年歲月浩蕩,有多少人血脈僨張,從戰(zhàn)火中走來,向升起的朝陽走去,尋求著家與國、國與家的圖騰。
戰(zhàn)國后期,隨著縱橫戰(zhàn)爭的失敗,只有趙國能與強秦抗衡,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秦、趙之間的直接沖突勢必難免邯鄲。
公元前2*0年,秦、趙因爭奪上黨,爆發(fā)了“長平之戰(zhàn)”,趙軍慘敗喪師45萬人,空前悲壯,此戰(zhàn)成為趙國由盛到衰的重要轉折點邯鄲。公元前259年9月,秦乘勝追擊,趙國又拉開了邯鄲保衛(wèi)戰(zhàn)。邯鄲守城將士誓雪長平之恨,舉國上下,同仇敵愾,歷時兩年之久,趙國大破秦軍,取得邯鄲保衛(wèi)戰(zhàn)的最后勝利。
就在邯鄲保衛(wèi)戰(zhàn)這一年的正月,北風凜冽中,邯鄲大北城中一條巷子里突然傳出一串嘹亮的嬰兒啼哭,聲震全城——一個男孩出生了,這就是后來的千古一帝秦始皇邯鄲。他的母親是趙國豪門善歌舞的絕色佳人趙姬,他隨母姓趙氏,因生在正月,故稱趙政。他的父親子楚是秦國派到趙國的質子。
質子制度形成并盛行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諸侯王通過交換質子來表達誠意、求得放心邯鄲。質子實質就是人質,是兩國博弈的政治棋子,一般由太子、公子或重臣出任。但身不由己,兩國如交好,便是幸運;不好,小命則朝不保夕。
在邯鄲保衛(wèi)戰(zhàn)中,邯鄲被秦軍包圍,形勢嚴峻,趙國準備殺掉人質子楚及趙政母子邯鄲。在呂不韋的幫助下,子楚逃回秦國,趙政母子僥幸脫險,東躲西藏,日夜惶恐不安。兩年之久的邯鄲保衛(wèi)戰(zhàn)中,被趙人追殺的恐懼,親眼看到血肉橫飛的慘象,對于二三歲的趙政來說,已經有了模糊的記憶。這段在邯鄲的最初人生經歷,也許趙政成年后不能完全回憶,但同樣也不能完全被抹去。
直到公元前251年的秋天,在一個殘陽如血的黃昏,趙政母親帶他離開了令他恐怖的趙國,回到了咸陽邯鄲。這一年趙政八歲零十個月。八年多寄人籬下、心有余悸的生活經歷,給趙政幼小的心靈埋下深深的陰影,化作了歷史的仇恨。從心理學角度去分析,這使他在心靈深處潛伏下了報復世人的種子。
回到咸陽后,趙政改為秦國家族的姓氏嬴姓,以嬴政相稱邯鄲。11歲被立為太子;13歲登上秦王寶座。少年嬴政人生反轉后,開始為剿滅六國和統(tǒng)一中國做準備。
嬴政親政后,僅用兩年時間,徹底打敗了呂不韋、嫪毐兩大政治集團,展示出他內心強大、膽略非凡、駕馭全局的人格,這使他產生更大的雄心壯志,也推動了他兼并六國的圖霸壯舉邯鄲。
這也是歷史使然,幾百年來的諸侯割據早已民不聊生,人民渴望和平統(tǒng)一邯鄲。因緣際會的歷史選擇了嬴政來做這一件事。當各方條件成熟,一場驚心動魄的社會發(fā)展史必將圍繞秦國而展開。
秦國滅掉韓國后,將目標盯上了趙國邯鄲。嬴政利用反間計,拔掉了眼中釘——趙國大將李牧,于公元前22*年,嬴政再次發(fā)起滅趙行動,并親自隨軍前往,兵力洶涌,僅三個月,邯鄲被秦攻破,趙國滅亡。
古城邯鄲,嬴政面對闊別二十多年的故地,內心如浪濤翻滾,幼小時候的一幕幕涌現(xiàn)在他的心頭邯鄲。司馬遷在《史記》里表達,嬴政的生母是趙姬,但生父是子楚還是呂不韋,卻很隱晦。這是史家的高明之處。但對于嬴政來講,卻是諱莫如深。迷離的身世,世人的侮辱,情感的孤獨,恐怖的追殺……都匯聚成了燃燒的仇恨之火,他的手勢所指,曾經所有與母親家結怨仇者,瞬間化為灰燼。《史記》載:“秦王之邯鄲,諸嘗與王生趙時母家有仇怨,皆坑之。”他將所有的愛恨情仇統(tǒng)統(tǒng)地埋葬在了邯鄲,了結在了這里。這次回邯鄲,也是他生前最后一次到邯鄲。
嬴政還下令把10萬多趙國貴族、富豪遷往咸陽、巴蜀等地,這其中肯定有“邯鄲氏”的趙人邯鄲。而那位“邯鄲眜”持印之人,想必在當年遷入之列,后在大秦謀了職,因而其用印隨著遺留在了當地。
嬴政用十年戰(zhàn)爭兼并了六國,在戰(zhàn)火中成為“始皇帝”邯鄲。他開啟了中國封建帝制的濫觴,實施了“車同軌,書同文,統(tǒng)一度量衡”等改革。毛澤東評價他:“秦始皇比孔子偉大得多。孔子是講空話的。秦始皇是第一個把中國統(tǒng)一起來的人物……中國過去的封建君王
還沒有第二個超過他的邯鄲。”
秦統(tǒng)一后定都咸陽,廢分封制、推行郡縣制,設邯鄲郡,為三十六郡治所之一邯鄲。邯鄲繁榮不再,政治地位消解,人口大量流失。自春秋戰(zhàn)國以來歷經三百多年發(fā)展繁榮的名都邯鄲,至盛極而衰。
二
此時你會發(fā)現(xiàn)邯鄲,這枚“邯鄲眜”印章,與此前的“甘丹子”印、“邯?均”印,同是“邯鄲”字義,為何寫法不同?
這涉及到了漢字字形的演變歷史邯鄲。中國古文字學家裘錫圭先生將漢字字體演變的過程分為古文字與今文字兩個大的階段。古文字階段起自商代,終于秦代;今文字階段起自漢代,延續(xù)到現(xiàn)代。
考古表明,“邯鄲”二字最早的寫法是“甘丹”,出現(xiàn)在春秋早期邯鄲。春秋早期空首布幣上,鑄有銘文“甘丹”,表地名,即表示是邯鄲的鑄幣。
甘丹毛戈
“邯?”的寫法出現(xiàn)在春秋晚期邯鄲。在《侯馬盟書》上有“邯?”多處,并有合文寫法。裘先生講,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有的字出現(xiàn)多義,需要分化出新的字。“甘”“丹”原本有字義,“甘丹”作地名時,有了新的字義,故加偏旁“邑”分化為“邯?”,成為專用字。“邑”的甲骨文字形是,上邊是囗(wéi),表示疆域,下邊是跪著的人形,合起來表示城邑。
同時,邯鄲一詞又屬于雙音節(jié)語素邯鄲。裘老還講到,雙音節(jié)語素需要用兩個字來記錄它們,這兩個字必須連在一起作為一個整體使用才有意義;單個看,每個字是沒有字義的;而且,記錄雙音節(jié)語素的字,可以寫成合文。比如“邯?”,連在一起表示地名或姓氏,分開看“邯”和“?”,就沒有字義了;它還可以合用一個偏旁“阝”,寫成合文“”。
先秦時期的文字,因地域不同,而形成了不同的文字體系邯鄲。邯鄲在春秋時期屬晉國,文字為晉系文字,寫作“甘丹”“邯?”;戰(zhàn)國時期邯鄲屬趙國,公元前475年與魏、韓三家分晉,文字保留晉系的風格,所以仍寫作“甘丹”“邯?”。比如:1957年在邯鄲百家村戰(zhàn)國墓考古中出土有銘文為“甘丹上”的青銅戈,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襄城令矛”有銘文“甘丹饣毛”,均與“甘丹子”上寫法相同。《殷周金文集成》收錄“趙令戈”有銘文“邯?亻掌”,《戰(zhàn)國璽印分域編》《鴨雄綠齋藏中國古璽印精選》《新見古代玉印選》等書中收錄有多枚“邯?”氏的戰(zhàn)國晉系璽印,均與“邯?均”上的合文寫法相同。
而秦系的寫法就有所不同,如戰(zhàn)國晚期至秦始皇時期的《睡虎地秦墓竹簡》將邯鄲寫作“邯單”:“(秦昭王五十年)攻邯單”,這屬秦國秦系文字的用字習慣,自然與趙國晉系文字寫法不同邯鄲。有一說是因趙國時任君王趙孝成王趙丹之名諱,其實,當時秦趙兩國戰(zhàn)事不斷,交惡多年,并發(fā)生了慘烈的長平之戰(zhàn),因此秦國君王絕不會去避諱敵國君王之名的。
所以,由“丹”“?”變化成“鄲”,應與秦統(tǒng)一文字有關邯鄲。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后,秦對文字進行了規(guī)范,或許按照“城郭從邑”的結字規(guī)律,在“單”字旁加“阝”,成為“鄲”字。秦史雖短,但秦文字卻深刻影響著后世文字的傳承與延續(xù)。也就是從秦代開始,“邯鄲”二字的寫法就固定下來,沿用至今。
在“甘丹—邯?—邯鄲”的字體演變軌跡中,我們看到了漢字文化的流變邯鄲。它們是一部部史書,蘊含著地理、自然、時間、歷史的信息,豐滿而生動,在每一個時代都有美麗的發(fā)聲。
三
“曾經古人手,有緣到君家”邯鄲。這枚“邯鄲眜”印,塵埃落定,被古城邯鄲所收納。
衛(wèi)宏《漢舊儀》卷上說:“秦以前民皆佩綬,以金、銀、犀、象為方寸璽,各服所好邯鄲。自秦以來,天子獨稱璽,又獨以玉,群臣莫敢用也。”也就是說,印章是從秦統(tǒng)一六國后,才建立嚴格的典章制度,規(guī)定只有皇帝、皇后的印可以稱為“璽”,而其他官私印一律只能稱“印”。
秦印有其明顯的特征,識別秦印應先從文字著手邯鄲。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后,下令廢除與秦國不同的六國異體文字,而命丞相李斯制定了一套統(tǒng)一的文字在全國通用,這種文字稱作小篆。秦以小篆入印,遒勁安詳,自然風趣,整齊而不呆板,這是判斷秦印的主要依據。秦印印文多為鑿刻而出,布局講求自然伸展,帶有隨意性,線條柔勁,有頓挫感。另外,秦印印面多加邊框,內用田字格、日字格等,以達規(guī)范。
“邯鄲眜”印蛻
“邯鄲眜”印白文鑿制,文字以小篆為主,筆畫方中寓圓,夾雜古隸的筆意,呈現(xiàn)“一種向著精熟而未至精熟、追求平整而未能平整的過渡階段印章藝術的雅拙美”;尤其印面布局設計成有趣的“品”字格,通過對筆畫的疏密安排,使章法井然有序;印身為多層臺,也是典型的秦印特征邯鄲。
1997年12月在邯鄲市東莊遺址發(fā)掘出土秦代陶片,上有印文“邯鄲亭”;200*年在邯鄲世貿廣場出土有秦代封泥“邯鄲之丞”;1995年在西安北郊發(fā)現(xiàn)數以千計的一大批秦代封泥,其中有“邯鄲造工”“邯鄲亭丞”等邯鄲。諸多考古成果,彰顯了秦文字中“邯鄲”二字的風采,它們又與“邯鄲眜”印相互印證為同一時期、同一風格。
如是,白駒過隙,諸生堂奧,在一枚古印里仰望秦時明月,觀照歷史的風流,雖然遠隔千年,卻依然能夠相遇,這一切,皆為個體與時代的融通與交匯,令人感動,卻無以言說邯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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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表于2022年12月10日《邯鄲晚報·新聞周刊》版4